“把母语当作外语教,以训练数理化的方式来训练语文,读了十二年语文的学生却不能顺畅地阅读和写作。”
今年全国语文高考早已尘埃落定,但在语文教育界、语文研究界,有一种质疑声却愈来愈强烈:目前高考语文的形式和内容,到底能不能促进中国学生语文素养的提高?应试化的中学语文教育,给学生的语文能力带来了怎样的戕害?
近日,本报邀请高考语文命题和阅卷研究专家、语文教学研究者和一线的中学语文老师,就这一话题展开了讨论。他们说:母语是一个国家和民族的文化血脉,而母语考试在一定程度上走入了误区,直接影响学生母语素养的提高。作为母语教育指挥棒的高考语文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。
嘉宾:周宏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语文考试与评价研究所所长
赵志伟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语文考试与评价研究所副所长
程元 徐汇区教师进修学院高中语文教研员
郑朝晖 上海建平中学语文高级教师
主持人:本报记者李雪林
1.教学改革多年,学生的语文素养并未明显提高,有些方面甚至倒退了。不少中学生到了高中毕业,该掌握的语文能力、该具备的语文素养没有获得,不该有的机械应试能力却武装到了牙齿。
主持人:为什么现在要提出改革高考语文这个话题?
周宏:上海的二期课改1998年启动,2001年正式开始,2006年高中阶段全面铺开,时至今日,其对基础教育进步和发展所产生的积极影响无可置疑。但是,课改似乎并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应试教育的顽症,也没有达到切实减轻学生课业负担的目的。公平地说,命题机构多年来也在能力所及的范围内做出了有效的努力,其功不可没。但是,目前学生的语文基础知识、应用能力、表达能力、思维品质等语文素养并未明显提高,有些方面甚至倒退了。甚至可以说,不少中学生到了高中毕业,该掌握的语文能力、该具备的语文素养没有获得,不该有的机械应试能力却武装到了牙齿。
程元:谈到应试,我想到前日遇见的一个同事,她的儿子明年面临中考,语文成绩却不尽如人意。儿子班上新任的语文老师对她说:“别怕,语文试卷上可能出现的48种提问方式,我都有应对的办法。”语文试题居然有48种提问方式?我冥思苦想,也凑不上10种。
不得不承认,同事的孩子遇上了一位敬业的老师。他背负着升学率的压力,研究出一套答题的策略。可问题是,通过这种方式得以升学的孩子,真正收获的又是什么呢?
周宏:这其实就是低层次应试。并不是说目前高考考的不是语文能力,真正具备高语文素养的考生确实也能考好这张试卷;但大多数学生却是在通过大量“类高考试题”的练习来提高成绩,走上了低层次应试的歧路,这种方式甚至被看成是十分有效的途径。这与目前试卷的缺乏变化恐怕有一定关系。
程元:从实用的角度来看,中学语文教学也没能很好地完成教会学生“使用”文字的任务。小到写一张假条,大到讲一段道理,学生的表述总是暴露出太多的不规范、不清晰、不合理。究其原因,无非是语文课几乎没有应用文的教学,也少有真正意义上的议论文教学。没有相关语言信息的获得,少有缜密有序的思维训练,要求高中生能写出像样的议论文来自然成了一件难事。不会阐释,难以辩证,甚至无法自圆其说,只靠着古今中外四面八方的例子来支撑骨架,如今高中生作文中的这一常见现象,不能不说是语文教学的缺漏造成的。
周宏:这也让我想起今年上海一所重点高校自主招生语文考试的结果,十个成语解释中,3000多名考生的答案里只有极少数人的正确率超过一半,得分率仅在个位数。另一份试卷有一道题目,要求学生“分别用正楷和你认为优美的书写方式将‘明月松间照,清泉石上流’各抄写一遍”,考生书写的“正楷”中,端正而难看的字为多,“优美的书写方式”更多人只是写得小些、潦草些而已。还有一道题是要考生阅读一篇现代散文,写一篇鉴赏评价文,结果60%以上的学生写成了读后感。另一个基本事实是,学生的错别字愈演愈烈,高考作文几乎找不出一篇没有错字别字的。
2.当下流行的现代文阅读题成了中小学语文教学的“公害”,小学生还未能顺利阅读,就要做阅读分析题,并且仍有教师将一篇完整的文章分割得支离破碎,再逐段讲解。即使到了初中和高中,阅读也还是在同一平面上开展训练。
主持人:你们认为,现在语文教学中出现的应试倾向,在于语文高考出了问题?
周宏:对于学生的语文能力和语文素养,课程标准的要求清晰明了,如果真能遵照课改要求,完成课标所设计的目标,绝不会出现上述状况。这里就牵出了一个重要的问题——语文教育改革的“龙头”到底是什么?答案是:学习的最终端——高考。高考是选拔性考试,无论我们怎样“淡化”它,整个社会的价值取向、用人标准不变,高考是教学的指挥棒这一事实就不会改变。
具体地讲,目前的语文高考中存在这样一些问题:一、现代文考题琐碎,整体理解尚未落实到位;二、文言文未能将字词句的考核与内容的理解真正交融;三、参考答案基本还是标准答案,灵活性和开放度不够;四、缺少对实用类文体写作能力的考核。
赵志伟:凡考试总有导向功能,古今中外概莫能外。当下流行的现代文阅读题成了中小学语文教学的“公害”——
小学生还未能顺利阅读,就要做阅读分析题,并且仍有教师将一篇完整的文章分割得支离破碎,再逐段讲解。即使到了初中和高中,阅读也还是在同一平面上开展训练。这样做有两个弊端:一是使学生养成不良的阅读习惯——过多的停顿和返读,减弱了阅读兴趣。二是挫伤了学生的积极性——你在做题过程中总是犯错,谁还有积极性?如今学生厌恶语文,不喜欢阅读,有一大半原因来自现代文阅读分析题。一线的语文教师和学生却不得不去做,因为考试就是这样考的。
郑朝晖:究其原因,就是因为命题是从文本中“抠”考点。一些语言现象与阅读理解关系并不直接,但是因为正好是一个命题点,就用来命题了;而有些与理解有直接关系的内容因为没有相应的考点却被搁置一边。这种“随考点布题”的模式,使阅读变得琐碎而不连贯。殊不知,一个人在阅读时,不是依靠各种能力的简单累加,而是语用经验、生活阅历、文化修养综合作用所形成的能力层进,甚至是依靠这些因素综合作用产生的直觉思维来完成阅读的。
赵志伟:现代文阅读已经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了。因为它无法真正检测出一个人的阅读能力,正常人读书谁也不会像做现代文试题那样去读,那是一种“非正常阅读思维”。本来口语和书面语一致的文章,初中生一读就懂,但一出题目,连教授都无法回答,命题者所拟定的参考答案,到阅卷中变成了“标准答案”,于是答题者总是被扣分,因为很少有人能够回答得与答案完全一致。文学作品的解读是言人人殊,但是现代文阅读的答案却要相对统一,并且,为了便于评分,必须拟定几个参考答案,这就是所谓的“踩分点”。
郑朝晖:在这样的背景下,一线的语文教学压力之大可想而知。从一线教师的角度看,既然无从把握阅读检测的脉络,转而从考点上下功夫也是情理中事。因此,不少教师忙着从题型上总结规律,学生本身阅读的整体感知能力既已不强,按题型答题又成了方便法门。所以,“读懂的不会做,会做的读不懂”的现象时有发生,离真正的阅读渐行渐远。这样的教学很难真正激发起学生的兴趣与激情,语文由鲜活走向枯燥无可避免。
周宏:还有目前的文言文考试,基本相当于外语考试——翻译、解释、简单理解概括。文本基本被当作语言材料来用,而非文章。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在于,长期以来我们的固有思维认为文言文读懂即可。我记得我们当年的文言文学习,老师是把它当成现代文来教的。理解分析、鉴赏评价是教学重点,字词句的问题全都穿插在其中解决,而不像现在,文言文教学以疏通字词句为重要内容之一,留给分析鉴赏的时间少之又少。所以,当时我们学文言文兴味盎然,学完大多能熟读成诵;而现在,学生阅读文言文却缺乏兴趣。结果是考生一怕文言文,二怕周树人,三怕写作文。
3.一张理想的语文试卷大概应该是这样的:普通现代文考分析概括能力,文言文或者经典的现代文考鉴赏评价能力,背诵默写名篇的分值增加,作文在考议论文、记叙文之外,还考核应用文。
主持人:那么,高考语文该考些什么、怎么考?
赵志伟:改革高考语文的形式和内容,当然需要仔细思考谨慎对待。我认为首先要减少现代文分值,增加记忆积累型的题量分值,让多读多写多记的学生得益。认为记忆背诵经典是“死记硬背”的说法是错误的,语言学习无论是母语还是外语,记忆背诵的效率最高。老一辈文人国文底子为什么好?恐怕同他们年轻时的“童子功”有关。考试要从返朴归真上下功夫,充分利用考试的导向功能,让孩子从小重视基本功的训练。举个例子:如今一些小孩在学前常常能背诵三五十首唐诗宋词,但是上小学不久就忘了。为什么?学校里不考。考的东西全是很玄的题目,小学生刚刚开始会读书就让他们做阅读分析题,结果弄得他们一头雾水。
周宏:学生学习语文的目的应该是提升素养和形成语言文字的运用能力,在工作乃至一生中能以所学去解决工作生活中的现实问题。可是,目前的很多大学生甚至连论文的内容提要都写不好。因此,就考试来说,现代文最应该考的是将来最需使用的理解概括能力,文言文应该考鉴赏评价能力,作文考思维能力、表达能力和运用能力。
具体来讲,一张理想的语文试卷大概要包括:现代文考概括能力;文言文,有时也可以是经典的现代文考鉴赏评价能力;名篇背诵默写,分值要增加,20分、30分均可,这是素养的基石之一;作文考议论文、记叙文之外,还应考核应用文。
程元:我在网上看到1932年国立北京大学的国文入学考题,除了译一段古文,解释几个文言虚词,答出一些文学文化常识,余下的就是一篇作文。当然不是说现在的高考语文也要照搬这样的命题方式,只是想说,在研究考试的专业人员越来越多、考试命题日益科学化和精细化的今天,这样朴实的一份试卷恐怕很有值得借鉴之处。至少,汉语言内在的基本特质并不会随着时间而流变,那么,作为检测这种语言水平以及运用能力的考试,是否也应该具有某种相对恒定的特征?
赵志伟:所以,题型应该简化,我看到的民国时期的国文试题一般都比较简洁:解释书名或者人名,典章制度,文言文标点翻译,作文,有时还有对联。整张试卷不会超过五百字,留下大量时间给学生思考和写作,决不会拿一篇大家都读得懂的文章去“精耕细作”地分析。1977年,我参加上海高考,语文很简单,作文90分,改病句10分,再有附加文言文翻译30分。我们那一届的语文并不差,考试结果的区分度也很高。上世纪80年代后期,我们引进了标准化试题,结果试题越弄越复杂,使母语教学变成了外语教学,以训练数理化的方式来训练语文。结果是,学生读了十二年的语文却不能顺畅地阅读和写作。
周宏:目前一些高校自主招生的语文题也在探索。上海一所重点高校的自主招生试题,有一个鲜明的特点是多变,试卷内容、考核点、出题形式年年不同,每年的试卷未必覆盖全部能力点,甚至有一年只考了两篇作文。但考核目标始终不变,就是语文素养和语文综合能力。这样的考试形式使考生无法猜题,结果,平时语文能力强的考生和语文能力弱的考生各归其类,考试正确地评价并体现了学生平时语文学习的成果。
程元:高考当然也不妨有一点这样的尝试,所有这些还必须有一个前提,那就是明确学业水平考试与高考的不同功能——前者用于衡量和保证高中生学业水平的基本要求,后者则只需承担选拔的任务。惟其如此,高考才能放开手脚,彰显其独特的评价意义。
4.只要有平时的多阅读、多积累、多思考,自然能够以不变应万变,如果有一天,语文考试能让人无从准备,却又能检测出学生真正的语文素养,那么,语文教师的教学智慧就能够被激发出来。
主持人:如果按照这样的思路改革语文高考,会给语文课堂带来怎样的变化?
周宏:高考如能做到从试题形式到试题内容的多变,变到学生无法用题海战术来应试,这时,教师就不得不提高自身素养,研究语文规律,用遵循规律的“不变”来应对同样遵循规律的考试的“多变”了。只有这样做,才能让语文教学回归语文的本质,而教师也才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解放——你甚至可以不全部使用教材,甚至可以自选文本,只要你教的是真正的语文,条条大路通罗马,这必将改变目前教学与考试“同途同归”的现状,真正实现教学上的“殊途同归”。而现在的情形是:试题基本不变,应试基本不变,教学也就无需变化。
程元:提到自选文本,教真正的语文,让我想起,我在美国的高中课堂里听到过学生用一个星期讨论雷马克的《西线无战事》,用一个月讨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《罪与罚》。而相形之下,国内大部分中学生的阅读现状却有些令人担忧,除去课文,《课程标准》所要求的“三年的课外阅读总量不少于300万字”恐怕难以达到。或者,即使字数上达到了要求,质量上也难有保证。
其实每个语文教师心里都明白,语文考试应该是无需准备的,只要有平时的多阅读、多积累、多思考,自然能够以不变应万变。
作为教师,我希望考试在内容和形式上的变化能使课堂教学的氛围宽松起来,让语文教师,尤其是毕业班的教师,能更多地专注于文学和文化,专注于学生审美能力和思辨能力的提高。无需再掘地三尺地钻研考试说明,反复研究历年试卷,解析、判断、归纳和演绎的技能大可用在更有意义的别处。如果真的有一天,语文考试能让人无从准备,却又能有效地检测出学生真正的语文素养,那么,语文教师的教学智慧大概就能够被大大激发出来了吧。
周宏:是时候把大力改革考试内容和考题形式摆上议事日程了。目前我们需要的不是“在渐变中求新意”,而是学习一些国家的经验,提前几年预告几年后将要实施的相关改革,用有预告的“大变”来促进语文教学真正落实二期课改的精神。
当然,只要有考试,必有应试。关键是,我们的考试把应试引向何方。引导得对,应试也能应出语文能力。相关的教育主管部门应该有条件做好这件事。简言之,用好高考指挥棒,把教学引向重视语文素养的正途上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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